踔厲奮發這五年——喜迎省第八次黨代會

昌江霸王嶺熱帶雨林中被稱為“樹神”的陸均松。海南日報記者 牛曉民 攝

■ 海南日報記者 牛曉民 李夢瑤

輕輕撥開云霧,雨林間,一棵樹干挺直、蒼勁繁茂的古樹撐住天地,這棵被當地人敬為“樹神”的陸均松,成為最原始美麗的雨林穿越,這一望,生而千年,無懼歲月。

在這里,有一群人,自稱為“山人”,與雨林同行,惟愿青山安好。

他們是一滴滴水,將自己融入林海;他們是一棵棵樹,扎根密林深處。

如陸均松般堅毅挺拔的身影,是“山人”對雨林守望的最好詮釋。

59年前,20歲的廣州小伙楊秀森,揣著熱乎乎的畢業證,只身來到昌江黎族自治縣霸王嶺,將自己的科研夢與山里的每一棵樹緊密相連;40年前,湖南小伙李意德,背著麻袋、踏著十幾公里的土路鉆進尖峰嶺,上山做監測、下山做實驗,從此風雨無阻;26年前,“霸王嶺二代”楊先珊成了一名海南長臂猿監測隊員,從泥濘山坡到叢林溝壑,他全力奔跑,用一生之芳華陪伴人類孤獨的近親。

他們是與山作伴的本地山民,是遠道而來的異鄉人,是半路出家的護林員,也是學識淵博的專家……走進大山改變了他們的命運。

每個人都在這場人與自然的交融中“發現”了自己。海南熱帶雨林國家公園的今天,就是這樣,守望著共存之道,血脈相連,激蕩回旋。

“山人”在此

一個蘋果、兩顆桔子、三根甘蔗,被端正地擺放在“樹神”、“樹王”、“樹仙”三棵陸均松前,面朝太陽升起的方向。

三棵樹隱身于海拔1200多米的霸王嶺雨林深處,生于此,長于此,壯于此,傲然于此,生命持續千年。“山人們”將食物安放在此,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著對這座山的感恩與敬畏。

1967年,鄭海強出生在霸王嶺。打從記事起,他就“泡”在了這片密林里,是資深“山人”。

霸王嶺東一區,和往常一樣,鄭海強走在巡山隊伍最前面。一只鷴鳥掠過,在他跟前,悠然覓食。待到有身著紅色T恤的護林員靠近時,鷴鳥突然驚飛而逃。

鄭海強指著身上的85式迷彩服,一臉驕傲:我身上沒有煙味,沒有酒味,沒有飯味,也沒有香水味,只有“山味”。

“山味”讓鷴鳥把鄭海強當成了“自己人”,這身衣服他穿了38年。

讓鄭海強始終舍不得丟掉的還有這山里的規矩。走在山道上,一條魚從溪水中跳了上來。他把魚放到了山坡上,不是溪水里。似乎知道我們的不解,鄭海強解釋說“不被車壓就行了。”他認為,山里的事,得交給山里的動物自己解決。

雨林里分布有416種陸生脊椎野生動物、130余種鳥類和2100余種昆蟲,當上護林員后,鄭海強與它們當中的很多都打過照面。

也因此,鄭海強跋涉了許多路,總是圍繞霸王嶺。也有人從山外來,將自己的一生和嶺上數不清的樹纏繞在一起。

1963年2月14日,20歲的楊秀森邁出廣東省廣州林業學校的大門。他貼身藏著畢業證,證件上的成績是一溜的“甲”。

那天,楊秀森從海口到霸王嶺用了15個小時。與山林同行,他用了59年。

20世紀五六十年代,霸王嶺共有工程技術人員15人。時下,7人謝世,7人先后調離。

城里來的大學生,為何當了一輩子山里人?4月14日,當我們把問題拋給楊秀森時,他正坐在自家客廳,從東邊窗戶望出去,滿眼皆綠。

“很恨!”兩個字是他的全部答案。

他說,恨霸王嶺牽了他的魂,恨霸王嶺纏了他的身。

客廳與陽臺的連接處有一個書架,書架里有伴他52年的一套書和一個獎。書是1965年出版的四卷《海南植物志》,獎是國家林業部頒發的“林業科學技術進步獎”——36年前,楊秀森參與完成了《熱帶闊葉林采伐更新研究》,主要科研基地之一正是霸王嶺。

一個人、一座山,一套書、一個獎,幾近濃縮了這個“霸王一代”科研技術人員的一生。

夢想的種子一旦埋下,便有人甘于為此奉獻一生。

1982年夏,湖南小伙李意德剛被分配到中國林業科學研究院熱帶林業研究所,便接到去尖峰嶺的任務。

早在1957年,來自中國林科院的第一批專家便在此開創了我國熱帶林業研究的先河。但持續二十余年的研究除了積攢下大量珍貴科研數據,并沒有給后輩留下其他“財富”。

沒有路?那就邊走邊用刀開路。

山螞蟥太多?那就放棄掙扎,等到被咬了再敷高錳酸鉀粉末止血便是。

沒地方住?那就搭草棚、支帳篷,或干脆幕天席地。

李意德讓自己像一棵樹般扎進深山,是為了更好地認識這里的每一棵樹,甚至弄清樹與樹之間的關系。

1983年至今,他和同事在尖峰嶺共設立50個固定樣地和164個公里網格樣地,覆蓋尖峰嶺腹地1.6萬公頃熱帶雨林。

將數百萬條數據從野外采集回來,經過分析、歸納與比較驗證后,李意德發現森林生態系統的不少秘密:與世界其他主要熱帶地區相比,海南熱帶雨林年凈碳匯能力明顯更強;熱帶雨林對臺風暴雨具有良好的調節功能……這些科研成果讓他摘得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二等獎、“全國野外科技工作者先進個人”等諸多榮譽,也進一步證實了海南熱帶雨林的生態價值。

“我和海南熱帶雨林是互相成就、共同成長。”不久前,李意德卸任尖峰嶺生態站站長一職。他說,總有后來人,一代一代把研究做下去,把使命傳下去。

四月十四日,霸王嶺護林員在巡山時觀察動植物。 海報集團全媒體中心記者 陳澤峰 攝

從“愚公移山”到“愚公守山”

1978年,霸王嶺。17歲的“林二代”陳慶從父親陳漢瑞手中接過油鋸,將林子里的大樹一棵棵鋸倒。

彼時,林場正在經歷改革,工人們不再領取固定工資,要想多掙錢,只能多砍樹。工人們大多年輕力壯,不到半個小時就能鋸倒一棵直徑達兩米的大樹。

望著大樹變成木材被一車車拉下山時,陳慶偶爾會覺得心里堵得慌,但林子一天天變得開闊,日子又好像并沒有什么不同。

楊秀森卻急得根本坐不住。他拉著同事們奔走疾呼,堅持“間隔伐”,拒絕粗暴“光頭砍”。

當他們提出砍伐要“永續經營”時,這一概念引起國家林業局的關注,楊秀森由此擔任《中國海南島熱帶天然林分類經營永續利用課題》項目組副組長。

“樹神”“樹王”“樹仙”因此而存?

楊秀森回答:是,也不是。

“不是”的理由:這幾棵樹太大、太粗、太長,當時不好砍、不好運。

“是”的原因:“永續經營”的理念提出后,伐木開始不再盯著一個地方砍光光,既然要留樹,那不好砍的樹就不砍、不好運的樹也不砍。

在“是”與“不是”的交織中,霸王嶺有了今天的“神”“王”和“仙”,每一棵千年陸均松的周圍都存留了一片植物群落,至少包括250個以上的物種。

4年前,“樹神”成了網紅,被評為中國最美古樹。當一批批游客慕名而來,當79歲的楊秀森再次站在這株已安然度過2600余年漫長生命的“樹神”面前時,一切如故,卻又截然不同——人們開始懂得欣賞雨林之美,雨林的價值也不再是林木采伐。

雨林的價值是什么?

海南熱帶雨林國家公園管理局尖峰嶺分局護林員蘇紅華想知道。所以,過去20余年間,他樂此不疲地參加各種五花八門的培訓學習班,包括生物資源補充調查培訓、生物多樣性和自然保護區管理培訓、海南省第二次陸生野生動物調查方法培訓等,將有關熱帶雨林的每一個“知識點”爛熟于心。

海南熱帶雨林國家公園管理局吊羅山分局科研生產科工作人員梁宜文想知道。所以,他花了3個月時間把《海南植物志》完完整整謄抄了一遍,一邊護林一邊跟著各地專家學者“偷師學藝”,幾乎耗費了十多年時間,將吊羅山2116種維管植物的科屬形態特征統統印在了腦子里。

海南熱帶雨林國家公園管理局鸚哥嶺分局護林員符惠全想知道。所以,10年巡山護林,他堅持邊護邊學,不僅能準確識別出管護轄區內的300余種動物、300余種植物,甚至不看鳥的模樣,光聽叫聲,也能辨別出至少七八十種鳥。

山林草木,鳥獸蟲魚,以及充足的雨水、清新的空氣、舒適的氣候。在他們看來,雨林里的每一種生物,都有各自的奧妙之處。而形態萬千的生物多樣性,正是雨林的價值所在。

過去3年,海南熱帶雨林國家公園至少發現28個新物種,生物多樣性保護成效顯著。這片約占海南島1/8陸域面積的茂密雨林至少已發現28個新成員,包括9個植物新種、6個動物新種和13個大型真菌新種。

四月十四日,霸王嶺護林員在巡山時,觀察動植物。海報集團全媒體中心記者 陳澤峰 攝

“山人”相認

1月24日,天色未亮。楊先珊和同事們像往常一樣,從霸王嶺鎮區出發趕往山上的駐點。

一路上,溝壑交錯,坡陡谷深,覆蓋著枯葉的泥土與石頭間不時伸出纏腳絆腿的藤蔓。幾人卻健步如飛,仿佛腳下的坑洼泥濘統統不存在。他們仰起頭,豎著耳朵,四處張望,直到一聲如口哨般的清亮長音如期響起。

追著聲音一路跑,至葵葉崗瀑布溝,幾個或黑或黃的身影突然從頭頂快速掠過。

“看到了!”有人舉起望遠鏡,神情興奮又夾雜著幾絲緊張。一臺臺望遠鏡紛紛舉起,對準同一個方向——那是一棵筆管榕樹,樹上,一只海南長臂猿雌猿正為小仔撓頭。

就在不久前,他們才發現這只雌猿長胖了,胖的不是臉,不是全身,而是肚子。這次再瞧,雌猿的胖圓肚子沒了,顯然,長臂猿又添新仔了!

一行人興奮得差點喊了出來,但擔心雌猿受驚,不敢靠得太近,只能隔得遠遠的,輕輕按下快門。

海南長臂猿是什么?

10歲前,楊先珊的父母每次出門進山時,都會“嚇唬”他和弟弟妹妹:不要離開院子,不要跑遠,不然“山人”會把你們抓走,最喜歡吃小孩的心。

父母嘴中的此“山人”,說的就是海南長臂猿。

等到1996年,楊先珊成了彼“山人”,才知道這種移動速度每秒可達3米的樹棲動物,不僅不“吃人”,反而怕極了人——由于人類的盜獵和對熱帶雨林的破壞,猿群數量一度驟減至個位數。

見人就跑,速度極快,加上數量稀少,要想監測到它們談何容易!

唯一的辦法,是在猿群發出鳴叫時,尋聲定位。

早晨6點,通常是每天第一聲猿鳴響起的時候。聽到林子里發出“嗚”的一聲,楊先珊和同事們便要背著相機、錄音機、望遠鏡和干糧,手腳并用,追著猿聲一路狂奔。

幾乎是一路摔打著,他們漸漸踏熟一片又一片的山林,事無巨細地記錄下長臂猿的一舉一動:什么時候鳴唱,誰給誰理過毛,常“走”哪條路,會去什么地方,吃過什么……

長臂猿或許不太明白,這個“兩腳獸”為什么老是跟著它們。日復一日的朝夕相處,卻讓它們漸漸放下了戒備心。

剛開始,猿群見人就跑;漸漸的,它們會停留在十余米外警惕觀望;到后來,它們甚至會主動靠近,沒有任何顧忌地蹲在不過兩三米遠的樹冠上酣然入睡。

人與猿的距離不斷縮短,不只是空間的,更是心里的。楊先珊覺得,長臂猿開始把他們當“自己人”了。這是“山人”相見。

這天,隔著一個不太遠的距離,他再一次窺探到“猿家趣事”:“大公”和平常一樣,騎在高大喬木樹干上,單手扶枝、仰天長嘯,儼然一家之主的神態。不遠處,被隊員們稱為“小兵張嘎”的小仔分別被“大母”“二母”抱在懷里,正遵守著“找自己的媽”喝奶的約定。

“大公”是長臂猿家族群的成年雄性,“大母”“二母”分別是年紀較大、年紀較小的成年雌性。其中,“二母”正是這次的新晉媽媽。

連日來,楊先珊和同事們巡遍了海南長臂猿棲息地30平方公里范圍內布設的200多個樣地,用監測隊員的24雙肉眼看,用320套紅外相機的“電子眼”看,終于確定:原先的35只一只不少,加上這一只,海南長臂猿種群數量恢復至5群36只。

4月12日,這一全球最稀有的靈長類動物再添新丁的消息,一經發布就霸屏吸睛。

這幾天,隊員們為給這只“小兵張嘎”取名吵翻了天。更多的時候,他們一有空就往山上跑。從長臂猿身上他們看到了人類的影子。比如有些膽大的長臂猿,會模仿隊員們的動作——張三撓頭,它們也撓頭;李四唱歌,它們也學著叫幾聲。

這種奇妙的場景,讓他從中感受到生命與自然之間的奇妙關聯,也讓他覺得海南長臂猿保護工作有一種特殊的、不可替代的意義。

“說不定哪天,我就能和小仔握手了。”楊先珊說,也許有一天,當孩子們在學校上課時,便隨時能見到一只長臂猿,好奇地趴在窗外。

雨林守望

夜幕籠罩下的雨林深處有什么?有雙耳被包裹的聲響——

從闊葉林的灌木層中探出頭,獨行的馬陸、結網的棒絡新婦蛛和領著幼子覓食的土元,掠過枯黃的落葉掀起悉悉索索的響動。轉頭望去,一只蟋蟀正在吞食葉尖甘露,發出輕微的吞咽、撕扯聲。

相較白天,此時的雨林更添幾分危險氣息。

周末,18時,周潤邦離開省林業局辦公大樓。三小時、252公里的狂奔后,周潤邦抵達霸王嶺,開始了他的雨林奇妙夜。

星稀月淡時中,打開手電,眼前也只有兩三平方米的可見世界。此時,耳朵比眼睛重要,“聽得著”比“看得見”更重要。

踏入山林的那一刻起,周潤邦的雙眼便緊盯石頭下、山縫中、樹葉里。他知道,這里會有爬行動物伺機而動,準備覓食飛蛾、白蟻和其他昆蟲。

睜大眼睛時,他習慣半張著嘴。每隔幾分鐘,他就得吐出飛入嘴里的昆蟲。一夜山路下來,酸痛的不是腳腿,而是嘴、眼和始終豎著的耳。

深夜獨自潛山,怕不怕?怕!周邦潤說,雨林的夜,滿目是黑,四處飛的昆蟲的閃亮顯出雨林黑的寬、長、高、深,非常怕。

怕什么?怕眼前跳出兒時奶奶講過的“僵尸走”“鬼打墻”的故事。故事在腦子里已是畫面,自己會把自己嚇死。

怎么辦?滿腦子亂找、滿嘴亂說逢兇化吉的“護身語”。

還怕什么?怕蛇,怕眼鏡王蛇、金環蛇。

怎么辦?沒辦法。

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對天對地對黑暗說:我和你們都是朋友,我來這里是幫你們找到新朋友的。

周潤邦原本不必怕。2006年7月,他從海南大學法律系畢業后,在省公安廳、省林業局辦公室等多處行政崗位就職。本可以在辦公樓里,他卻偏偏選擇了“跑山”。

為什么?母親說,他“腦子里好像不裝人”。

從小學到高中,家里的陽臺上、課桌中、床鋪下,周邦潤不是養了8只不一樣的蚊子,就是在放糖的罐子裝了七只不一樣的螞蟻。

他喜歡自然界的一切生命,尤其是別人沒有見過的新鮮面孔。

霸王嶺山腳,農家小院南側的土坡上,一只看似普通的瞼虎趴在石壁上。

手電光下,壁虎通體呈深沉的淡紫色,雖然也是和霸王嶺瞼虎一樣背帶三杠,但三杠更明顯、更加寬厚,且尾環比海南瞼虎多,比霸王嶺瞼虎少。

“肯定是個新物種。”周潤邦興奮直呼。但僅從形態分辨,不科學,也沒說服力。

數鱗片、點疣突、測尺度、做記錄、測序列……經過與科研人員三個多月的共同努力,他的預想得到印證:這是瞼虎新種,“周氏瞼虎”也成為了填補霸王嶺瞼虎與海南瞼虎之間過渡銜接的一塊重要“拼圖”。

當個人愛好已是科學發現時,有人說他是撞大運、中大獎,實屬偶然。周潤邦卻說,這是“意料之中的驚喜”。

2019年4月,周潤邦再次發現新物種,物種命名為“中華瞼虎”。“中華瞼虎”的發現對于研究島嶼物種多樣性形成過程有重要的生態科研價值。

“天上有多少星星,雨林里就有多少物種。”在周潤邦看來,一輪又一輪永無休止的雨林律動中,總有新生命能在這里找到屬于自己的生存空間,一如他在黑夜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光芒。

“不是骨肉,但都是我的命!” 楊秀森認為守好這片林子就是天大的事,也成就了他的雨林半生。

“給山螞蟥獻點血,才能在山里扎下根!”李意德認為,他生來屬于這里,根扎深了,科研工作才能扎實了。

“離不開,真的離不開。” 楊先珊同其他護林員一樣,渴望得到另一群“山人”的認可,因為“我們和長臂猿一樣,都是大山的孩子!”

……

山林間,往事已過,“樹神”挺拔依舊。

被昨夜雨水洗禮過的林間,越發生機勃勃,雨林富有的清新包裹著濕潤的空氣如紗幔般漫潤林間,鄭海強深吸了幾口熟悉的空氣,拍了拍身上的85式迷彩服,邁著輕松的步伐,感到無比自足而充滿力氣。

你問我去向何方,我指著大山的方向。

(海南日報霸王嶺4月17日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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