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物種為另一個物種的生存而奮斗,再困難也堅持不懈,這是地球35億年進化史上的新事物。

——世界著名野生動物保護專家喬治·夏勒

跑,他全力奔跑,從泥濘山坡到叢林溝壑,用最快的步伐追逐猿群消失的速度;鉆,他鉆堅研微,從半路出家到行業專家,用無盡探求欲破譯生命演化之秘密;守,他恪盡職守,從青蔥歲月到花甲之年,用一生芳華陪伴人類孤獨的近親……

如果你關心海南長臂猿,那也一定聽說過陳慶的故事。

陳慶(左)在辨識植物種類。記者 李天平 攝

43年前,一次雨林中的對視,讓17歲的他與海南長臂猿結下不解之緣。彼時,這一全球瀕危靈長類動物已不足10只。

“直視它們的眼睛時,沒有人會不動容。”陳慶后來無數次與這種眼神對視,身份則從伐木工變成了海南熱帶雨林國家公園霸王嶺熱帶雨林里的一名護猿人。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在山上一蹲守就是十天半月。摔斷過腿,得過瘧疾,也直面過不法分子的威脅……護猿苦嗎?沒人會說個“不”字。

但他卻硬是把這件苦活兒干成了絕活兒——

不僅摸清猿群的“食譜”,找到猿糞里的秘密,協助科研人員解開諸多有關海南長臂猿鳴叫、進食與繁衍的謎題,甚至順道將它們棲息的這片雨林里的數千種植物也統統裝進了腦子里。

日復一日地陪伴,陳慶漸漸讀懂了長臂猿的“心事”。而他蹚出的一條條護猿路,也托舉起猿群數量從不足10只到5群35只的一次次遞增。

相遇——“直視它們的眼睛時,沒有人會不動容”

陳慶今年60歲,中等個頭,常年蹬著一雙解放鞋,舊舊的開領衫領口直往下耷拉。

盡管退休已有大半年,但若想找到他,還得往山上去。

周末,一大早,尖峰嶺主峰山腰。陳慶抓住一根拇指般粗的藤蔓,兩腳一蹬便攀上了一處近兩米高、約六七十度的陡坡。

緊隨其后的王如來自海南省林科院,最近和同事在做一個關于人工林近自然改造的課題,特地請來陳慶當“外援”。

幾天前,“外援”陳慶被海南大學的另一個課題組借了過去,這讓王如等人的課題進度耽誤了好一陣。這不,一得到陳慶“忙完了”的信兒,她趕緊開車跑了3個多小時山路,趕去霸王嶺把人接了過來。

“找陳工幫忙,得靠‘搶’。”王如的話不假。

退休前,陳慶只是海南熱帶雨林國家公園管理局霸王嶺分局科研生產科一名普通的助理工程師,卻被冠以“全國優秀護林員”“全國林草鄉土專家”“海南省勞動模范”等多項榮譽,不少國內外知名科研機構與專家來海南進行野外科考作業,都要點名請他幫忙。

陳慶很少說“不”字,這也讓他幾乎踏遍了海南的每一座山頭。每次一忙完,他第一時間就要往回趕。

他要趕回霸王嶺——一座矗立于海南島西南角的青山。

由于父親是林場工人,林場家屬區又建在霸王嶺山腳下,打從記事起,陳慶幾乎就是“泡”在這片林子里長大的。

17歲以前,這片林子在他心里就是一團團籠統的綠,卻可以與“家”畫上等號。

1978年,初中畢業的陳慶從父親陳漢瑞手中接過油鋸,為了謀生,不得不親手將林子里的大樹一棵棵鋸倒。彼時,林場正在經歷改革,工人們不再領取固定工資,要想多掙錢,只能多砍樹。

17歲的陳慶年輕力壯,不到半個小時就能鋸倒一棵直徑達兩米的大樹。林子一天天變得開闊,日子好像并沒有什么不同。

每天傍晚,坐著拉木材的拖拉機下山時,他會在心里默默估摸今天能掙到的績效。但思緒偶爾也會飄得很遠:聽說林子里生活著一種叫“海南長臂猿”的動物,它們到底長什么模樣?

“長臂猿的手臂特別長”“長臂猿沒有尾巴”“長臂猿像人一樣能直立行走”……這些只言片語來自父輩或同事,為陳慶勉強拼湊出一個模糊形象,也讓他對這群從未謀面的“鄰居”愈發充滿好奇。

直到那天,他和往常一樣鉆進林子里,耳畔突然傳來一陣窸窣響聲。

抬頭,一黑一黃兩只毛茸茸的動物飛速掠過,他條件反射般迅速舉起手中的棍狀物自衛。獵物也發現了他,慌亂中,它們怔怔地蹲在樹枝上,眼睛直視陳慶,仿佛平靜地等待著接下來自己未知的命運。

年輕的陳慶也怔住了,等到他緩緩放下“武器”,才一下子回過神:是海南長臂猿!

生長在霸王嶺熱帶雨林的海南長臂猿。記者 蘇曉杰 攝

海南長臂猿,一種海南島獨有的靈長類動物。20世紀50年代,整個海南島接近90萬公頃的森林里分布有超過2000只海南長臂猿。由于生境退化等原因,僅僅過了30年,這一數字便驟降至7只~9只,海南全島僅霸王嶺雨林有分布。

“我一輩子也忘不了。”直到幾十年后的今天,當陳慶回憶起那次相遇,依舊會語調突然上揚,“直視它們的眼睛時,沒有人會不動容。”

那是他第一次直觀感受到“人類近親”這四個字背后的情感連接。而這份念念不忘,在6年后終于收獲“回響”。

1984年,陳慶被抽調至霸王嶺保護區,專門負責巡護海南長臂猿的棲息林。次年,來自華南瀕危動物研究所的科研人員劉振河帶著課題“海南長臂猿種群生態研究”一頭扎進霸王嶺,他又一次被挑中,肩負起保護與監測的雙重職責。

自此,陳慶開始以另一個視角審視自己生活了20余年的這片林子。他的人生也與海南長臂猿緊密綁定在一起。

靠近——“它們開始把我當‘自己人’了”

在此之前,國內沒有人與海南長臂猿長期親密接觸過。這意味著,一切都得從摸著石頭過河開始。

怎么開始?當然是得先找到海南長臂猿。可要想在面積達數千公頃的森林里,追尋到種群數量為個位數、移動速度極快的它們,談何容易!

唯一的辦法,是在猿群發出鳴叫時,尋聲定位。

早上6點,通常是每天第一聲猿鳴時。聽到林子里發出“嗚”的一聲,陳慶一路狂奔,手腳并用,連滾帶爬,卻連猿影也追不上。

干脆再早一小時出發,摸黑爬到猿鳴響過的地方,提前蹲守。一次次撲空,一次次追蹤,如口哨般的清亮長音終于自頭頂傳來。

抬頭,山的巍峨與樹的婆娑仍籠罩在薄霧之中,幾只長臂猿在近20米高的樹冠間,翻騰、跳躍,像鳥兒一樣自由。

陳慶看得如癡如醉。但還是不忘掏出小本,快速記錄下發現猿群的點位、時間,以及它們剛才的動作行為。

長臂猿不會老老實實蹲在原地不動等著被觀察。當它們在樹冠上健“臂”如飛時,陳慶必須在盡可能不干擾猿群的前提下,背著相機、錄音機、望遠鏡和干糧在樹底下追著跑。從山坡一路追到山谷,從晨曦一路追到日暮,從酷暑天一路追到臺風季。

山上,溝壑交錯,坡陡谷深,覆蓋著枯葉的泥土與石頭間不時伸出纏腳絆腿的藤蔓。幾乎是一路摔打著,陳慶漸漸踏熟一片又一片的山林,事無巨細地記錄下長臂猿的一舉一動:什么時候鳴唱,誰給誰理過毛,常“走”哪條路,會去什么地方,吃過什么……

陳慶發現長臂猿愛吃果子,但不是啥果子都往嘴里塞。為了弄清它們的喜好,他褲兜里常年裝著一把吃剩的果核,全是跟在猿群屁股后面撿的。

吃飽喝足,猿群開始就地排泄。黃色或綠色的猿糞從很高的樹上落下,常常濺人一身,相當臭。但陳慶從來不躲,反而伸手去接,或是從泥土、枯葉中將它們一一翻找出來,輕輕掰開,找出未完全消化的果核。

果核五花八門,他認識的不多,只能挨個拿去問專家。時間長了,他也不服氣:天天在林子里摸爬滾打,連樹都認不全,丟人!

后來,有專家進山考察時,他開始拿著個小本,跟在專家屁股后面,一路聽一路記。記了植物學名,還要自己在旁邊畫個括號備注一下山里人給起的植物俗名。

見他確實用心,有專家找來一本植物分類學工具書。這讓陳慶如獲至寶。他把書隨身帶著,逮著空就瞅一眼,“呼啦啦”往前翻,又“嘩啦啦”往后翻,沒幾天新書便卷了邊。

究竟花了多長時間才把林子里的數千種植物全烙進了腦子里?陳慶記不太清了。

他只記得,自己給果核一一標上樹種名,挨個數,數出了100多種。

這100多種猿食植物在山上并不是均勻分布,也不是一年四季都結果。有時,長臂猿拖家帶口長途跋涉幾公里,就為了找一棵豐果期的肖蒲桃、野荔枝或小葉胭脂。

目睹這一幕時,陳慶會鼻頭發酸,也會忍不住想:如果當年少砍一些樹,那長臂猿是不是就能多些“口糧”?

過去的事情無法改變,他只想現在盡力彌補。這也讓他養成了習慣,每次走到一片相對開闊的“林窗”處時,會從口袋里掏出果核,仔細埋進土里。

雨林生存資源緊張,每100顆甚至1000顆種子中,都不見得能有一顆存活。這事兒陳慶心里清楚,但他還是堅持做“無用功”,“能活一顆是一顆。”

長臂猿或許不太明白,這個“兩腳獸”為什么老是跟著它們。日復一日的朝夕相處,讓它們漸漸放下了戒備心:從剛開始見人就跑,到停留在十余米外警惕觀望,再到后來甚至會主動靠近,沒有任何顧忌地蹲在不過四五米遠的樹冠上酣然入睡。

“人與猿的距離不斷縮短,不只是物理上的,更是心理上的。”陳慶覺得,“它們開始把我當‘自己人’了。”

這份信任,讓他窺探到大量“猿家秘事”:撞見過長臂猿夫婦的交配行為,圍觀過兩群猿互相串門“走親戚”的場景,也目睹過猿群里的“老太太”行動一點點變得遲緩。

很多時候,他會從中看到人類的影子,包括共同的習性、意識、社會結構,也包括恐懼、激動、脆弱等共同的情感。

這種微妙的關聯,讓海南長臂猿保護工作具有特殊的、不可替代的意義。而保護一個物種的前提和基礎,則是足夠的了解。

基于陳慶等人提供的第一手監測資料,過去幾十年來,一批批科研工作者接力勾勒出海南長臂猿的行為譜及棲息地的完整圖景。

也正是在基本掌握海南長臂猿生活棲息規律的基礎上,各級政府和管理部門才得以拿出行之有效的保護對策,通過改造棲息地、加強研究監測和科教宣傳等多項舉措,幫助海南長臂猿從瀕臨滅絕到種群數量穩定增長至5群35只,一點點修復著人與猿的關系。

37載——“它們就像我的第二顆心臟,猿鳴,心才跳”

全世界共有20種長臂猿,其中海南長臂猿最為稀少。而曾比海南長臂猿更少的,是保護海南長臂猿的人。

1980年,霸王嶺為保護僅剩個位數的海南長臂猿,特地成立了保護區。自1984年起,包括陳慶在內的5名林場職工被抽調,專門負責巡護海南長臂猿的棲息林。當伐木工時工資頗為豐厚,轉崗后月收入驟減。這一落差讓同事們幾乎都選擇了辭職或轉崗,但陳慶偏不。一套單位發的迷彩服能穿十幾年,一兜大米、幾條咸魚背上山能吃一周,他覺得這錢完全夠用。

父親陳漢瑞拗不過他,只能心里暗暗著急:林場同齡的小伙兒差不多都成家了,但兒子天天往山里跑,怎么娶老婆?

那時的陳慶心思根本不在“兒女情長”上,能讓他著急的,只有長臂猿。

1986年7月,猿鳴消失了近一周。他像丟了魂,漫山遍野地找。一天,“嗚”的一聲終于從身后傳來。

陳慶瘋了似的往回跑。不料一腳踩在了一塊松動的石頭上,石頭翻過來,重重地砸在他的右腿小骨上。

他第一反應是護住懷里的相機和錄音機,里面裝的全是長臂猿的第一手監測資料。還好,沒壞。可等到他想要爬起來時,卻發現右腿已經完全使不上勁。半跪著,足足爬了兩個小時,終于下了山。在路邊攔車去了醫院。陳慶拿到一紙診斷書:右腿小骨骨折。

趁著兒子住院的空當,陳漢瑞再次開口:申請回機關辦公室工作吧。陳慶“嗯嗯啊啊”地應付著,可兩個月的休養期一過,還是溜上了山。

不上山,他不放心。那時,保護區雖然已經成立了好幾年,仍有個別不法分子心存僥幸。

一天夜里,他和兩個科研人員正在山上駐點休息,外邊突然傳來異響。他們趕緊沖出去,埋伏在山脊上。不久,果然有人經過,3人飛身迅速將來者撲倒。

等到舉起手電筒,這才發現,對方竟有足足8人,陳慶倒吸一口涼氣。

“后怕嗎?怕!下次還干嗎?干!”事后,經常有人與陳慶之間進行這樣的問答。

“吶,這就是‘陳慶被打點’。”每次帶人進山,路過一處叫葵葉崗的長臂猿監測點,其他護林員都會忍不住調侃。幾年前,陳慶曾在這里以一敵二,嚇退兩名不法分子。但他每回都會“辟謠”,“我可沒挨打,挨打的是他們。”

陳慶從不怕直面不法分子,偶爾也會“背后使壞”。有人進山放獸夾,他便一路尾隨,對方放一個,他撿一個。翻了幾公里的山,等回過頭時才發現全白忙活了,對方氣得破口大罵,也把陳慶恨得咬牙切齒。

山上駐點的門被撬開過。報復者偷走蜂蜜、望遠鏡,甚至連晚上取暖用的柴火都不肯留給他。他也不惱,自掏腰包重新添置了裝備,照樣和不法分子對著干。經過日復一日地“斗爭”,這些違法行為終于漸漸絕跡,周邊群眾也在耳濡目染中對雨林有了更深的認識。

但陳慶也差點被“干倒過”。那是1992年,有一天,他被山里蚊子咬了,得了瘧疾,打起擺子來抖個不停。

打了針吃了藥,病卻根治不了。醫生勸他,少進山,病才好得快。陳漢瑞更是著急,恨不得直接把陳慶綁下山——他的另一個兒子,當年差一點死于瘧疾。

“死不了。”陳慶倔得像塊石頭,一撐就是兩年。直到一位瑞士專家到霸王嶺考察,遞給他一袋藥丸,病才徹底痊愈。

也有一些病好不了,比如常年風餐露宿造成的胃病、關節炎和肩周炎。尤其是陰雨天,一個人扎在山上,無電無水無信號,聽不到猿鳴,也聽不到人聲,身體的不適更是達到頂峰。

冷,難受。最重要的是,他聽不到長臂猿的叫聲,感覺特別孤寂。

這樣的日子,讓他偶爾覺得實在難以忍受。在寫給友人的信里,他曾袒露心聲:確實想過放棄。

那時的陳慶已年過30,一心盼著能找個人做伴,但幾次相親均以失敗告終。“我不嫌他窮。”1994年,一位從廣西來海南打工的女子黃耀文,經人介紹認識陳慶,一眼相中了他的踏實。

“老婆孩子熱炕頭”的日子總算盼到了,陳慶卻還是忍不住往山上跑。

“他有兩個家,一個在山下,一個在山上。”黃耀文嘴上抱怨著,忙著給丈夫打包干糧的手卻一刻沒停。監測長臂猿通常是輪流值班,每輪值一周左右,黃耀文知道,丈夫從來只會在山上多待。有時甚至明明已經回了家,不到半天的功夫,轉眼又拎著干糧上山了。

“離不開,真的離不開。”陳慶覺得,“它們就像我的第二顆心臟,猿鳴,心才跳。”

就這樣,身邊同事換了好幾撥,他卻一干就是37年。

沒人比他更熟悉海南長臂猿,但時至今日,陳慶依舊不敢說自己有多了解它們。

“海南長臂猿死后的尸體去了哪兒?為何從未有人見到過?”“有些群體數量達到七八只了還沒見分群,有些四五只就開始分群了,它們到底是怎么分群的?”……這些問題困擾著他,更成為破解海南長臂猿種族存續密碼的關鍵。

好在,伴隨海南長臂猿獲得越來越高的關注度,他也見證著長臂猿保護工作不斷邁向新階段——

從5個專職監測隊員到25個專職監測隊員,再到更多志愿監測隊伍的加入;從純肉眼監測到架設4G紅外相機,再到建立空中監測、地面監聽、影像拍攝、觀察記錄在內的立體化智能科考體系;從建立省級保護區到成立國家級保護區,再到建設海南熱帶雨林國家公園。

今年4月,陳慶剛剛退休,不少科研機構與保育組織便拋來橄欖枝,但均被他一一婉拒。

“長臂猿很神秘,真正了解它們,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陳慶想繼續留在霸王嶺,努力記錄下這群雨林精靈更多的生命故事。而當他與長臂猿同行,從中感受到生命與自然之間的奇妙關聯時,他也正推著自己去爬更多的山、做更多的事。

標簽: 周刊 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