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絡暴力把人逼上絕路,我們應該如何面對?
人人都是受害者,也可能是暴徒。
撰文?| 劉瀚琳? 編輯?|?沈佳音
《看天下》雜志原創出品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6月9日,最高法、最高檢、公安部公布《關于依法懲治網絡暴力違法犯罪的指導意見(征求意見稿)》,對情節嚴重的網絡暴力行為從重處罰。其中包括針對未成年人、殘疾人;組織“水軍”“打手”實施的;編造“涉性”話題侵害他人人格尊嚴等。
不久前,“武漢小學生校內被撞倒致死”事件發生后,當事人母親墜樓身亡。墜亡前的那些天,這位母親曾被卷進網絡輿論的風暴里。她的妝容、穿著遭到無休止的惡意揣測。
直到她從24樓躍下,這場喧鬧才被重新審視。相似的審視也曾發生在杭州粉色頭發女孩自殺后、“尋親男孩”劉學州自殺后、給外賣員充話費的女子跳樓后……每一次,我們都像在一個死循環里打轉:暴徒狂歡、悲劇重演、風波平息、無人道歉。
當被問及“為何要對一個承受喪子之痛的母親惡語相向”,一位網友回應稱,“這就是互聯網。”
《財新》發布的一則報道披露,約六成網民都曾遭遇網絡暴力。在這個匿名的輿論場,道德的邊界變得模糊。人人都是受害者,也可能是暴徒。英國作家威廉·戈爾丁的小說《蠅王》中有一幕,作為主角之一的杰克將自己的臉上涂滿紅、白、黑三色泥土后,他在水中看到一個可怕的陌生人。那一刻,他如同戴上了假面,嗜血的本性被喚醒。
中央財經大學社會與心理學院張紅川副教授曾做過《網絡暴力背后的心理學》的分享。我們邀請他聊聊當下誘使網絡暴力發生的心理機制,以及面對網絡暴力,我們該如何尋求幫助并幫助別人。
以下是我們的對話:
V=看天下? ?Z=張紅川
張紅川
中央財經大學社會與心理學院副教授
人人都可能成為施暴者
●V:評論區評判那位墜亡母親的妝容并進行揣測,可以被認定為網絡暴力嗎?
●Z:當然是,只是這種網絡暴力很難治理。有些暴力是顯而易見的,諸如謾罵、誹謗、泄露隱私、散布謠言等,但并不是任何時候都是這樣。
信息在傳播的過程中,不同的人對同一段文字有不同的解讀。有些人講了一些無心的話,但沒有考慮到接收方的遭遇和所處的環境。比如,這位失控的母親承受喪子之痛,網友評價她的妝容,會帶來難以避免的負面情緒和結果。
●V:那些發表明顯惡意言論的施暴者,他們是基于怎樣的心理機制?
●Z:我們大概能夠梳理出來三種相對典型的心理機制。
第一種我們稱它為馬基雅維利主義,其實就是特別喜歡去操弄別人,另外就是自戀,他更多地關心自己的心理需求和內心的滿足感,不太關心別人。他們還有可能是心理病態患者,最大的一個表現就是在于他們不把人當人。社會中的確存在這樣一類人群。但是這些人在人群中的占比并不大。很多情況下,網絡暴力是由另外兩種心理機制引起的。
第二種心理機制被稱為心理的補償。比如,我們在工作、生活中會遭遇很多不順,這會產生一些無法消解的消極情緒。我們會采取辦法把消極的情緒反彈出去,這是一種心理補償,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成了消極情緒的“二傳手”,給別人帶來了心理傷害。
還有一種,我們看到一些我們自認為丑惡、不公的現象,心里很容易產生一種正義感。這時候,我們會自認為代表正義方,通過懲罰別人獲得一定的獎賞,比如心理快感。正常情況下,正義感會為社會帶來向上的力量??墒窃诰W絡世界,我們會因為對事情缺乏全面的認知,容易基于誤解對旁人施加懲罰,渾然不覺地成為了一名施暴的人。
《我們與惡的距離 》劇照
●V:不少人在生活中都能表現出克制和理性,可是進入網絡空間,呈現出“虛擬自我”,為什么就變成了施暴的“鍵盤俠”?
●Z:現在存在一種流行的說法:生活里唯唯諾諾,網絡上重拳出擊。
我們在理解“虛擬自我”的時候,容易把它假想成另外一個自我,但事實不是這樣。之所以現實生活中的“我”與網絡上表現不同,是因為網絡社會與我們的現實社會存在差異。
網絡社會相對簡單,我們一次只以一種身份出現。網絡接觸無法呈現出一個人的復雜性。比如,我在現實中碰到一個脾氣暴躁的領導,我會試著去理解,而不會因為他脾氣暴躁就把他定義為一個壞人?,F實生活中,人與人的聯系有強、弱之分。但是在網絡世界,更多是弱關系,信任和情感是不容易被建立起來的。
此外,溝通符號存在模糊性。當諸多不確定性因素疊加,我們會在網絡空間表現出一些防備的姿態,就好像瞬間變身成為一只刺猬。有一個概念叫“負性偏差”,即負性信息比其他信息得到優先注意和加工,這讓我們容易用消極的態度對待網絡上的人。在無意識的狀態下,加劇了網絡暴力的發生。
●V:日常生活中,你見證到的網暴發生率高嗎?
●Z:網暴發生率本身是很高的。有一個統計數據,在人群中,遭遇網絡暴力并留下較大心理創傷的受訪者,占比達到60%左右,這是一個很可怕的數字??墒窃谶@些遭遇網絡暴力的人群中,主動尋求專業心理指導的人并不多。
現實生活中,當我們遭遇到伴侶、父母、領導的暴力,事件中都有一個明確的施暴者,但網暴事件里,施暴者是不固定的,不知該追究誰的責任。所以當我們想求助的時候,卻不知道該向別人尋求怎樣的幫助,讓我們在尋求幫助前出現猶豫。
《我們與惡的距離 》劇照
我們如何面對網暴?
●V:在現實生活中,當我們提到網暴,總覺得能夠理性看待偏激的言論。為什么當事情發生,即便知道“自己正在被網暴”這個事實,我們仍會被卷進這個漩渦,好像根本沒有抵抗的力量?
●Z:人生中,我們有三種基本的需求:歸屬感、控制感和意義感。當我們在遭遇網暴的時候,這三種基本的心理需求都會受到巨大打擊。
遇到網暴的時候,我會感覺好像全社會或者說整個世界都在與我為敵,好像我已經被排除出去。我變成一個孤島,孤立無援,沒有任何人站在我這邊為我說話。與此同時,網絡暴力讓我們找不到真正的施暴者,自己很想辯解,但每一次辯解又會引發更大的一輪暴力,局面好像失控了。巨大的聲音在否定我,這跟我的認知發生了沖突,我會對存在的價值產生巨大的質疑。
當三種基本的心理需求都受到沖擊、遭受破壞的時候,一個人的心理健康在短期內被極速削弱,很容易把人逼上絕路。
●V:當意識到網暴發生在我們身上,并且對我們的內心造成了創傷,第一時間該如何自救?
●Z:這個時候,最好的辦法是先關閉掉所有的社交媒體。在遭遇網暴的時候,我們會有一種矛盾的情緒:一方面會感到消極情緒,另一方面又試圖扭轉這種情緒,就會像堂吉訶德大戰風車那樣。但我們要意識到,一個人的力量永遠是弱小的。
這時候,我們要找到愿意相信我們、支持我們的人,尋求善良的力量,這是最重要的。同時,嘗試能夠理解網上的言論,很多人其實不是壞人,只是受到了一些民意的裹挾。一段時間過后,大部分的人是能夠重新回歸理性的。只是在風暴里,盡量不要讓自己處于戰斗狀態,一旦戰斗受挫,這種挫敗會產生更多更加消極的影響。
《我們與惡的距離 》劇照
●V:在輿論的風口,我們心理處理負面情緒的周期通常是多久?
●Z:我們的壓力和應激的狀態,通常和要面對的事情是相關的。
在面對一個事件的時候,我們通常會產生兩種情緒。一種是預期情緒,會在心里預估一件事可能給自己帶來的影響。我們往往會夸大情緒的反應,但身處其中之后,發現這些情緒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強烈,情緒會逐漸消退。一般情況下,情緒回歸需要大約三天左右的時間。
真正需要避免的是一種“反芻思維”。就像牛馬吃完了草,它們到晚上又會重新將吃進去的食物消化一遍。夜深人靜的時候,如果你又重新把整件事過一遍,就會發現在這個怪圈里出不去。
如何擺脫這種“反芻思維”帶來的傷害?有一個小技巧,我們稱它為“第三人稱對話”。當我們在思考自己的狀況、感受自己情緒的時候,我們在自己的心里面會下意識地使用第一人稱。
這時候,可以嘗試使用第三人稱,叫自己的名字,站在旁觀的視角問自己,比如“XXX,你現在的情緒怎么樣?”當我們試圖進入一個抽離的狀態,實際上也能夠更好地看待自己的狀況,幫助到自己。
●V:如果是我們身邊的親友遭遇了網暴,作為親近的人,我們可以提供什么幫助?
●Z:作為親朋好友,我們盡量做到“兩個無條件”——無條件地理解和無條件地支持。
這種情況下,提供情緒價值要比講道理、分析問題更重要。生活中,在旁人遭受到危機的時候,我們作為親友,總會進入一個狀態:喜歡替別人分析。我以為我在安慰他,也知道很多問題不值得讓他們傷心難過,但我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他們需要的是理解和支持,是情感性的支撐。
這時候,我們可以告訴他,“我理解你的感受,我能感受到你的感受”,效果要好于幫他們分析和評判。當有人正在感受他的情緒,一定程度上可以讓對方感受到輕松。
另一方面,無條件地支持。危機發生的時候,可以陪伴他們聊天、喝酒、逛街,用任何一種他們喜歡的方式,讓他們感受到來自身邊的信任和支持,這點很重要。
(@視覺中國 圖)
●V:當遭遇到網絡上的惡意中傷,親友會給予安慰,我們為何還要尋求來自陌生的心理醫生的幫助?
●Z:雖然我們總會覺得家人朋友會跟我們站在一起,但危機中,他們也在承受同樣的消極影響。這時候,我們非常建議社會中的每一位個體,在遇到類似于網絡暴力的情況后,尋求專業的心理幫助。
我們與外界交往的時候,與我們交往的人群可以被分為三個基本的層次:親朋好友、敵人,還有陌生人。這是我們與其他動物不同的地方,它們的眼里只有“敵人與非敵”,人類社會還有陌生人。來自陌生人的情感支持,是滿足我們三個基本心理需求的重要組成部分。
一旦被卷入網暴,就應該有意識地尋求心理幫助了,不能等到扛不下去。
現在的心理機構很多,也許有不少流派,但總體來講,他們能夠提供的幫助可以被分為兩個層面:對癥下藥和陪伴。
對癥下藥,就是說先看看患者目前處于什么樣的情況,提供相應的治療手段。除此之外,心理輔導可以提供一種陪伴,讓我們感受到自己擁有一個被接納被信任的空間,不論是什么流派、什么機構,這兩方面都是非常重要的。
●V:針對網絡暴力,我們從心理學角度,能夠做出哪些干預?
●Z:第一,要做一些相關的科學普及,能夠更好地幫助公眾去理解網絡暴力這件事。
第二,心理學從業者也需要扮演好智庫、建議者的角色,為各級政府或部分社區,或者不同的企事業單位,提供政策方面的一些建議。
第三,提供專業的心理學幫助。但是這里有一個難點,就是這種幫助很難做到“主動出擊”。因為幫助的前提是,我們需要觸達他們才可以。所以,我們現在急需讓公眾明白,碰到類似的情況,應該怎么做。知道怎樣求助,也很重要。
標簽: